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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科学家作报告

2000-12-11 来源:光明日报 吴国盛 我有话说

我从事自然科学的反思工作,可惭愧的是,好多年没有在自然科学的学术会议上听讲演了。跟科学家倒是并没有疏远,在一些非自然科学的学术场合经常能够见到科学家们发表讲话,也与他们一起讨论问题。现在看来,这种与科学家发生接触的方式,肯定不恰当地影响科学和科学家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想想也不难理解,科学家作为科学家的角色,只有在他自己的专业领域之内才能恰当地显示出来,若是光听他们在一些非专业的场合讲话,并以此来形成他们的形象,那对他们多半是不公平的。老实说,由于多年来实行文理分科、专才教育,中国的科学家们在专业之外比如对社会问题、政治问题、文化问题还有哲学问题等发表意见,多数并不在行,就是让他们总结一下自己工作的方法论,也不一定说得到位。可今天的中国人,重视科学,尊重科学家,喜欢让他们做官当行政领导,喜欢请他们对更广泛的问题发表意见,公众倒是真的见识了科学家。可公众若是仅仅以此来了解科学家及其科学,那恐怕就不见得能体悟到科学精神。

我现在觉得,要真正了解科学家,真正体会科学精神,就得去科学会场,听科学家做学术报告,听他们讲自己的研究进展,听他们之间讨论问题。可是,你会说我们老百姓哪里听得懂呀!是的,确实听不懂。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所谓看热闹也就是去体会那种气氛,调动起你的好奇心,从而跟着紧张激动,跟着获得心理上的满足。听不懂内容不要紧,你能感受到科学家干事业的精神劲儿就行。所有的人都有“精神”(Geist),因而都懂“精神”,而高深的知识反而只有少数人才懂,所以与通常以为的相反,传播科学精神比传播科学知识更容易。

发这些感想,是因为前几天正好应邀参加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主办的“科学基金项目进展交流会”。这是基金委加强科学基金宣传工作,推进公众理解科学的一项举措。会议的基本内容,是由受基金资助的科学家们向来自媒体的记者们讲解他们的工作进展,所谓“交流”,本来是指科学家与传媒之间进行交流。也许是科学家们事先没有搞清楚基金会的用意,以为是科学家们之间进行交流,或者以为是科学家们向基金委的专家们汇报情况,总之,他们讲得非常专业,非常在行。本来准备来听几场科普报告,却实实在在地听了几场地道的科学报告。也是阴差阳错,使我居然对公众理解科学有了一些新的领悟。

学到了什么科学新知?没有。我虽学理出身,但对十多场最前沿的科技报告的细节内容基本上没有听懂,基本上没学到什么新的科学知识。按说这样的会议应该是枯躁乏味的,但奇怪的是,我居然听得津津有味,不夸张地说,其感觉有如听一场音乐会那样舍不得离开。其间,我也在想,是什么东西让我虽听不懂但还是乐于坐下来继续听呢?

报告人有的白发苍苍,有的风华正茂,但他们每个人都带来了一个“问题”,也漂亮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报告的内容就是展示这个问题是如何被解决的。是个什么问题,我不十分清楚,但我真切地感受到它确实是个问题;用什么办法解决的,我也不十分懂,但我真切地感受到它确实是个办法,而且最后问题被解决了。科学哲学家库恩曾把常规科学家的工作形容成解难题。过去,我们总是把这种“解难题”理解成“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科学家对自己所处其中的范式不加反思”,因而评价不高。现在看来,这是“理论”态度代替了“实践”态度造成的。你要是真的亲手做一下,“解难题”真是其乐无穷呢!你想一想,你家的水龙头老漏水,让水暖工修几次没修好,最后居然被你自己给修好了,你的心情怎样?把“理论”的态度转变为“实践”的态度,我们就能懂得“解难题”的审美意味,“匠人”只要有“匠心”,就能“匠心独运”。“技”中有“道”!阿基米德为什么会从浴桶里光着身子跳出来,喊着“尤里卡,尤里卡”(找到了、找到了)?这是“问题”解决之后的迷狂。即使我们不能亲自做一做,在旁边看一看庖丁“得心应手”地解牛,我们也有审美的愉悦。亲自听科学家讲他们的研究工作,有如目睹庖丁解牛。

所有的报告人都必定要讲一讲国内国外同行对该问题的看法,对他们工作的评价,讲一讲还有哪些没有解决的问题。这我可以听得懂。我们在许多场合听惯了一些吹牛和高论,什么世界首创,什么发现了宇宙总规律等等。可是在这里,这些论调是听不到的。科学家们不经意中自然流露出的对科学共同体的尊重,表明“科学的普遍性原则”、“协作原则”已经化入了他们的血液中。一当他们搞科学研究,他们就自动遵守这些规则。当提问者问一些远离了课题的问题时,报告人通常会回答说我不清楚。这很令人感动。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自知其无知”、“谦逊”已经不是他们的个人品德,而是科学研究的内在要求。听科学家们在会场上谈论科学问题,你也许会受到一些道德上的洗礼。

科学家也是人,是人就难免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和缺点。我们这个时代有点反常,本来是毛病和缺点的东西倒容易被人当能耐和优点看。比如自吹自擂,比如自高自大。但是在摆事实、讲道理的科学场合下,在这种高手如林的庄严气氛中,哪怕是稍微的浮夸和傲慢都能被人感觉到,都能够自动地显示其渺小和滑稽。在我们中国的学界,我想也包括科学界,现在有一种风气,宣传自己的成果不引用同行看法,却引用学术圈外的看法,也就是一些外行的看法,比如媒体是怎么吹的,领导人是怎么夸奖的,隔行的一些科学大师是怎么赞扬的,等等。一次学术会议,这样的做法越少,就越能感觉到其庄重严肃。科学殿堂的庄严来自其纪律的严格。今天的科学发展很快,专业话题越来越小,同行圈子越来越窄,你宣布做出了某一发现,如果不是特别重大的发现,一般也没有人会专门去重复一下、检验一下,同行们都假定你是诚实的、认真的、严肃的。但是,一旦发现你在弄虚作假,其惩罚是致命的:再也没有同行相信你在专业领域说的任何一句话,你不得不永远的离开科学界。若是没有这样严格得不近人情的纪律,那科学就没有什么尊严可言了。内在的纪律一旦废弛,科学界顿成江湖杂耍之辈的天下。今天的反伪科学斗士们主要把矛头指向科学界外头,岂不知真正的毛病在科学界里头。

人文学科的方法必须内在于内容之中,人们必须通过对内容的理解来领悟你的方法。但自然科学不一样。从培根开始,近代科学就允诺了方法的先行,因此,原则上自然科学的方法可以脱离具体的内容来领悟。我即使不懂你讲的内容,我也能从你研究的程序和方法、评估方式和标准看出你这里含金量多少,含水量多少。公众只有多参加这类的科学报告,才能慢慢培养出观察问题的科学眼光。“热闹”看多了,也就能看出点道道来。这个“道”就是科学精神、科学思想和科学方法。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开了一个好头。其实,这样高水平的科学报告应该免费向公众开放,不光是面对大众传媒。而我们的媒体似乎也应该培养中国公众的科学趣味,就像培养人民大众的音乐趣味一样。培养趣味是提升大众而不是迁就大众,因此,第一流的科学家应该出面。我设想,中国科技会堂可以每月搞一次向公众开放的高水平的科学报告会,经过媒体的适当宣传,其盛况应该可以达到或超过北京音乐厅,毕竟这里是免费入场。

(作者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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